我中學時期愛上了舞蹈，等到我讀大學了我對舞蹈的愛就延申到對舞蹈評論的愛，紐約時報的resident dance critic Alastair Macaulay 的文章我尤其喜歡，凡是他筆下的我認為有啟發性的文字，我都會存下來；閑來拿出來反覆玩味，是一種精神享受。
Macaulay有次分享他對Watteau (1684-1721) 的見解, 要知道，Watteau花了一輩子研究他身處的18世紀法國的貴族和表演藝術家的姿勢（尤其是上半身的姿勢），喜歡舞蹈的人都會喜歡Watteau的畫，Macaulay 那段關於Watteau的文字我當然存下來：
“The picture shows a male-female duet. It makes you feel the thrill of the space between the two dancers, the amplitude with which they address each other across it, the charm of the spectacle they afford for the viewers all around and — perhaps most appealing of all — the sense of acute stylistic connection between these two dancers and the society around them.”
我欣賞Macaulay有節奏地引導讀者，他所指出的畫裏每個細節，都讓讀者感到他洞察力的獨到，讀者讀完他的段落，對他既信服又佩服。
我之所以提Alastair Macaulay,是因經常有人問我，能寫文法無誤的英文句子的中國人不少，但甚少中國人的英文能像你寫得有style,你是怎能做到的？
答案從我對Macaulay的崇拜的始末能找到端倪。我一開始絲毫沒抱著要write English with style的目的，我純粹是受興趣的驅使，中學大學時期為了多了解舞蹈題材而讀了大量有關文藝的英文書，而因寫這類書的人文化素養本來就高，時間長了我的英文文筆也受到他們的影響。
這種不帶目的去學外語的方法，其實遠在上世紀初清華大學外文系成立時就被采用了，國內著名英語教育家許國璋（1915-1994）是該系的學生，許教授後來回憶，當年母校是“用文化內涵激發學生學習外語的積極性“，校方不會“總是把閱讀的目的放在提高英文上，閱讀首先是吸收知識，吸收知識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就吸收了語言。” 比起來，1949年後高校那種把外語純粹看成工具的教學哲學，就只能產出這種人才：”有這樣的女孩子，語音好，語調也好，打招呼的那幾句開場白很像個樣子，可是談完天氣之後，再也沒有話了，不能連貫地談論正經的事，既沒有知識，也沒有看法“。
帶太強烈的目的還真的可能是學習 write with style 的阻礙。我想到芭蕾舞家Margot Fonteyn (1919-1991) 的案例，她的學歷只有初中程度，但她寫得一手優美的文字 – The Spectator 就讚賞她親手寫的自傳,是”written with the fluency that distinguishes her dancing.” 我的看法是，Fonteyn雖然沒受過多少正式教育，但她的舞蹈訓練塑造了她的審美觀，每當她拿起筆來，她就能把她對美的感知移植到寫作領域，所以她不用刻意去琢磨怎麽write with style, 她的文字造詣也能達到優秀專業作家的水平。
Fonteyn 曾這樣形容她跟Rudolf Nureyev同台表演的體會：“during a performance I can still become fascinated if I catch sight out of the corner of my eye of the way Rudolf will place a foot on stage.” Fonteyn這裏用的”can still” 和”will“簡直是神來之筆，“still” 和”will” 不單押韻，兩個這麽簡單的字還帶出an air of expectation，它們在暗示，雖然Fonteyn過往已很多次被Rudolf對細節的執著打動 ，以後她還會被打動很多次，而每次被打動都會像第一次那麽新鮮。這段話表面上是在說Rudolf,實際上是道出Fonteyn對舞蹈的熱愛。
相反，可以想象，如果請那種口音很正但只能用英語談天氣的外語學生去表達Fonteyn的意思，她可能會寫成這樣：
“Whenever Rudolf places a foot on stage I’m always fascinated” 或
”When I’m on the stage with Rudolf, I’m always fascinated by his feet placement“
這兩個版本文法上沒錯，意思也跟Fonteyn的版本一樣，但句子死板得很，因機械式的語言教育不着重培養學生語言以外的知識，所以，除非她熱衷於自學，她對世界的認知是有限的，也自然沒法寫出有靈氣的文字。
說也奇怪，我上面所引用的Fonteyn那句短短的句子，多年來深深地影響著我。它給我灌輸一個概念，我讀別人的作品時，我和作者的互動有“同台表演”的成分，我和他靠得很近，只要我靜心觀察，就能注意到他悉心布下的動人的細節。我發覺，當我把閱讀想象成“同台表演”，我就更能吸收其他作家的優點，我write with style的能力也能得到更大的提升。
既然我對Fonteyn那句句子那麽情有獨鐘，我當然已早在別的文章裏引用過它，我當時還嘗試模仿她的voice，results 如下：
“When I admire an English text – say I’m awestruck by an author’s off-label use of a rule – I understand something of the bliss Margot Fonteyn drew from her dance partner Rudolf Nureyev when he illuminated for her the intricacies of her art: “”during a performance I can still become fascinated if I catch sight out of the corner of my eye of the way Rudolf will place a foot on stage.” When I’m reading in Chinese, however, there is a distinct drop in such moments of epiphanies, so I can only conclude I’m largely tone-deaf to the beauty of Chinese that I know must exist.”
我當然不是意識不到我的文筆比不上Fonteyn, 但我還是希望我對她的仰慕能流露於字裏行間，因她留下了的表演錄影和文字，一直不斷豐富我的想象，教我如何寫出有節奏感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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