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oughts on Writing, 中文文章

餘音嘹亮尚飄空—— 理想教育的特質

民國美學大師宗白華(1897-1986)的傳記作者鄒士方,80年代初撰寫宗白華的傳記期間,曾到北京圖書館報庫讀宗抗戰時期的舊作。鄒這樣形容當時看書情景:「時值酷暑,汗流浹背,但我抄錄著宗先生在《星期學燈》上的詩意怏然的『編輯後語』,只感到渾身爽快,如置身於清涼世界,我再一次被宗老那深邃的思想和優美的語言所折服。」


雖然我欣賞宗白華作品的時候有條件坐在空調房間裏,但鄒的體會我還是能感同身受的,宗白華的確有把我帶到另一個世界的魔力。而我之所以找宗白華的傳記來看,是因我想探索,他的背景和時代如何促使他寫出以下這種如此有意境的文字?

「散步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行動,它的弱點是沒有計劃,沒有系統。看重邏輯統一性的人會輕視它,討厭它,但是西方建立邏輯學的大師亞里士多德的學派卻喚做『散步學派』,可見散步和邏輯並不是絕對不相容的。中國古代一位影響不小的哲學家 – 莊子,他好像整天是在山野裏散步,觀看著鵬鳥、小蟲、蝴蝶、游魚,又在人間世裏凝視一些奇形怪狀的人:駝背、跛腳、四肢不全、心靈不正常的人,很像意大利文藝復興時大天才達・芬奇在米蘭街頭散步時速寫下來的一些『戲畫』,現在竟成為『畫院的奇葩』。莊子文章裏所寫的那些奇特人物大概就是後來唐、宋畫家畫羅漢時心目中的範本。 」

其實我初中就讀過宗白華提到的莊子,但那個時候莊子對我來說卻只是「讀到喊」的負擔 ——「讀到喊」不是我的原創,而是來自蔣麗芸。有次她在討論學童自殺的公聽會上,聽完從傳統學校轉到國際學校的小四女生陳禹齡控訴在傳統學校讀書像「坐監」後,這樣回應小朋友:「我細時讀書,都讀到喊。」 至於我中小學語文老師的教學方法,就距離宗白華所推崇的那種「美學散步」不能再遠:她們至今給我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她們像愛麗絲奇遇記裏的兔子那麽着急,老是在趕課,催逼學生死背一大堆陌生名字和詞句,因她們怕來不及把syllabus教完。

陳禹齡小朋友說她離開了傳統學校才體會到happy learning,我也一樣:我後來有幸考進牛津大學,那裏的教學方法就完全不一樣,教授是一對一地教,我能犯的最大罪過就是發表陳腔濫調的言論,相反,我提出的觀點越是天馬行空,教授的眼睛越是發亮。而且,教學最精彩部分是在課堂外進行的: 比如,跟教授在大街上走,聽他們隨便道出對各種事物的看法,是一種精神享受,我也從中學會了怎麽去觀察這個世界。還有一點,在香港受的那種應試式教育,考試完畢就基本把課本內容忘得一幹二凈,但牛津所受的教育,卻是「餘音嘹亮尚飄空」的—— 雖然我第一次看到宗白華的文章的時候我還沒聽過他大名,但我一眼就能認出他的不同凡響,因我早就從牛津教授那裏學會了評估別人精神境界的高低。

抗戰期間,宗白華遷到重慶在艱難的環境教學,每次上課都要背著一堆書和乾糧過江。有次他在江邊跟表弟說:「我每次都背這麽重的東西去上課,使我想起約翰・克里斯多夫最後過河的一幕,他身上背著嬰兒,是世界新的生命,很重,我也是這樣,我為下一代新的生命的成長而奔走。」——我是多麽希望宗白華能知道,近80年後遠在香港還有我這個屬於他的新生命在誕生!正如莊子筆下的人物後來成為唐宋畫家畫羅漢的範本,宗白華對中西方文化的融會貫通也是我的範本。他給我豎立一個奮鬥目標 :如果我能有他的十分之一,也能比原來的自己優秀至少十倍。

最後有一點不得不說:如果教育局跟蔣麗蕓一樣,認為學生讀書「讀到喊」是正常的,那我就要用一個陳禹齡小朋友不會用的比喻來回應他們。美國雜誌Mother Jones 編輯 Becca Andrews說她初中期間,校方為了減低學生染性病的幾率,特意要他們看受感染的性器官的照片,她回想:「很多同學就在那天第一次見到異性的性器官,也就是說,第一個在我眼前出現的男人器官,上面是布滿瘡的。」劣質的教育就是這樣,把學問變質,不以學生為本,第一次讀主張靈魂自由的莊子也只覺得是在坐牢。經糟糕的教育制度折磨後,人不會以學到什麽為榮,而是以沒被制度毀了為榮—— 我今天就很驕傲,我心目中的莊子是宗白華筆下的莊子,而不是中學語文老師口中的那個。

Leave a Reply

Fill in your details below or click an icon to log in:

WordPress.com Logo

You are commenting using your WordPress.com account. Log Out /  Change )

Facebook photo

You are commenting using your Facebook account. Log Out /  Change )

Connecting to %s